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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愛無葬身之地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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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上海的曾叔叔,在暑假伊始收留了我這個從L市落荒而逃的精神難民。

    他四十多歲,是健談爽朗的中年人,親自過來車站接,拿過我的皮箱一路到停車場,往車後廂一扔,啪地合上:"當心夾手!"

    我一怔,他哈哈地笑了:"小莊跟老莊當年一樣,深沉!"

    我勉強笑笑,我總不能跟他說,他這個老同學的女兒,是因爲失戀,才跑這麼幾百裏地來避難。

    "你爸最近怎麼樣?"他在車上問我。

    "挺好的。"我想想說:"就是特別忙。"

    "喝酒喝的也厲害吧?"

    "有時候。"

    "你和你媽愛管他不?"

    "管不住,再說他也是沒辦法。"

    "看看,你阿姨,我家那位什麼時候有這個覺悟,我就阿彌陀佛了。"他轉動方向盤,車駛上高架,窗外的城市陌生且無邊無際,這麼繁華,卻是我的流放地。

    我放假前遇見卓和,後者繞着我走,我追上去叫住他。

    卓和無奈地看着我:"莊凝對不起啊,我沒想到那天......"

    "他要說遲早都要說的,跟你沒關係。我就是想知道,她是誰?"

    卓和緊張地笑了一下:"我也不知道。"

    "他說是你們班的,卓和,我又不幹壞事,我又不拿硫酸潑她,我就是好奇,她比我漂亮?還是優秀?還是,根本沒這個人?沈思博他是不是有事瞞我?"

    你看,我到那個時侯還保持着至死不渝的浪漫念頭,就像某些偶像劇那樣,男主角也許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。

    "有的,的確有,他們在一起快半年了。"卓和慢慢地回答:"只有你不知道,你又何必知道?"

    "......"很好,莊凝,你瞧卓和都快被你的愚蠢和不識趣折磨死了,他那麼爲難的,惆悵的看你,他是個局外人而已。

    我頹然,心涼:"好吧,謝謝你。"

    我看着看着風景,突然想起來:"對了曾叔叔,我朋友住在閔行,離律所遠嗎?"

    "遠,你們要是見面還不如約街上見。"

    "不是,我得住她那兒去。"

    "說什麼呢?住我家。"

    "哦不了,太麻煩......"

    "麻煩什麼。"曾叔叔不由分說:"我侄女到上海來讓她住外邊?笑話麼。我兒子女兒都放假在家,過段時間我們另一個老同學的兒子,可能也會過來,我們老的聚不了,讓你們小的聚一聚,多熱鬧。"

    他這麼說我再客氣就虛僞了。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客氣,因爲這位叔叔還在繼續:"講到我們三個,我,你爸,還有你那個齊叔叔,當年在L大,那是......"

    他嘖嘴,自己的青春,那總是不可複製的,且妙處難與君說。

    我低調地嗤了一聲。

    姓什麼不好,姓齊。

    我還記着那天晚上的事,並且非常介意。

    在2002年夏天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,齊享說,他是很傷自尊的。

    比如說在論壇聊天室聊天,和傅輝一干人等聊的正投機,齊享上線,我噌就隱了,留傅輝在那兒納悶地自言自語:"莊小妹?莊小妹?剛還在線,怎麼刺溜就不見了?--哎齊你來了?"

    比如說他給我打過電話,我一概不接。

    我們後來談論到這件事,他說,莊凝,你當時在電話裏哭得打哆嗦,而且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醉了,我倒是不想費這個事,行嗎?

    他說的這些我一個字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是在馬路上,他湊過來,我們兩個人,嘴裏淡淡的菸草味混在一塊兒。

    你就胡說,我幹嗎打給你,我幹嗎不打給我媽?

    他看看我,的確你不是打給我的。

    沈思博的號碼在已接來電第一個,齊享的在已撥第一個,我那個晚上,三伏天被酒意激的全身冰涼時,對着電話說的是,沈思博,我好冷。

    我來上海一個多星期,纔在盛名遠揚的南京西路一間咖啡館裏,見到久違的駱婷同學。

    這場面不用贅述,故事裏尋常見,沙發陽光和老音樂。駱婷坐在我的對面,我們倆從重逢的喜悅中出來,彼此現在又回到各自的心事裏,都懶洋洋的,她問:"怎麼想到來這兒實習?"

    "樂意唄,沒來過唄。"

    "那你住哪兒呢?"

    "那個叔叔家。"

    "住得下嘛?"

    "兩層小樓呢。"

    她嘀咕一句:"有錢人。"

    "是啊。"

    "你爸的老同學?"

    "嗯,不過要是換了我爸住洋樓開奔馳,那事情大條了,等着別人查上門吧。"

    "至於麼?"

    "公務員就這樣,基層吧特沒勁,好容易年紀一大把混到高層了,搞不好又犯事兒。"

    她笑笑:"對了,說到公務員,你知道齊師兄辭職了?"

    "不知道。"

    她沒注意我的語氣:"他還真是......唉,怎麼說呢,挺敢的,多少人爭都爭不來的職位......"

    我一杯飲料見了底,吸管癟了還咬着,含糊說:"駱婷,你對他沒感覺了吧?"

    "說什麼呢?"她矢口否認,但過了幾秒鐘還是問:"你看出來了?"

    "你以爲呢?"

    她頓了頓,字斟句酌地慢慢道:"喜歡麼談不上,崇拜吧--不過別說沒有選擇,即使有,我看我也不會選他。"

    "對嘛。"我鬆口氣:"這人其實不是好

    ......"

    "真的莊凝。"她大概沒聽我說什麼:"我糾結過一段時間,但後來就想開了,喜歡一個人多累啊,尤其他沒多喜歡你。"

    "嗯,患得患失,神經緊張。"

    "對啊,太在意了,就沒法從容,一時太卑微,一時又太自尊,誰受得了這樣的情緒化?所以你看,人一般很少能跟自己最愛的那個在一起,反而一般愛的,容易天長地久,這是一個非常要命的悖論,但我們。"

    她聳聳肩,姿態特別的看破紅塵:"無能爲力。"

    我靠到椅背上,熬忍過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烈心酸。是啊,愛這個東西多任性荒唐,單是眼下在座各位,一說起來,大約個個都上過它的當。

    有年輕曼妙的女人,黑髮盤成簡潔的髻,穿白色無袖衫,面前一杯水霧繚繞,對着筆記本,在鍵盤十指如飛,偶爾停下,獨自微笑嘆息。

    有看上去相親中的男女,攪動杯中液體,有分寸有保留地交流,又彼此配合地點頭。

    有三五知己好友,相談甚歡,偶爾譁然大笑,旋即對四周抱以歉意的一瞥,再壓低聲音。

    其實也有情侶,正湊在一起看菜單。

    但我想到他們此時多麼恬淡,卻有可能都和我一樣,曾或將要熬過這麼一兩段艱難時期,即使是熬過去了,心底也會有一個缺。這個缺小隱於感官愉悅,中隱於奔波生活,大隱於綿綿流年,卻一直是要隱隱作痛的,那時候的我,絕不信它能痊癒。

    接下來的兩個星期,除了天氣乍熱之外,沒有其他什麼太值得一提。曾叔叔本人比較忙,我在他的律所跟着一位姓李的律師。

    後者四十開外,人挺客氣。他連我在內一共帶了三名助理,除我之外的兩名,一男一女,均是畢業一年有餘,通過司考,正等着拿執業證。

    我一個大二暑期生,在這種情況下,幾乎沒什麼機會接觸業務,十分無所事事,只能以看書和八卦爲樂,原本以爲這兩位異性助理朝夕相處,男的俊女的美,總得發生點兒什麼,結果從日常來看,不但沒有,這兩人還很不對路。

    原因挺簡單,男的覺得李律師把實習機會都給了女生,他私下有一次抱怨,是啊,我跟着去能做點什麼呢,我願意,我女朋友還不願意呢。

    他也是說漏了嘴,馬上後悔了,我只能裝什麼都沒聽見。

    女孩對他也很不以爲然,面上笑完,轉臉對我們說,我最討厭男人沒出息,不檢討自身,還唧唧歪歪抱怨。

    我雖然不是單純脆弱的女生,但面對這樣的境況,也實在惶恐兼無語,且以爲職場劇演到這個地步也華麗的差不多了,又不是後宮,不爭鬥毋寧死啊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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