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那一天往後數了很有一段時間,我都沒怎麼見過我爸,陵城有官員落馬,他總要這麼忙碌一陣。
這次是個大魚,分管城建的張副市長,此人也算是年輕有爲,省長祕書出身,四十出頭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領導,已有三年之久。
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紀委,後者剛開始調查,他們書記就被張的老領導請到辦公室。年近花甲的省長拍了桌子--這算什麼,我身邊的人,剛下去做出一點點業績,就有人開始不安分了?舉報材料我看過,都是些捕風捉影莫須有的東西,小張身居要職,得罪人在所難免,你們這樣配合,搞得人心惶惶,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做事?老百姓再抱怨**效率低下,你們紀委的,都給我站出去承擔!
紀委書記從省長辦公室退出來,連夜找到省委一把手。
一把手沉吟良久,查,一定要查,但老同志的意見我們也要尊重,有些事進行,但不要放到檯面上。
於是,案件轉入地下,一查就是一年多。期間省領導班子換屆,省長退居二線。
線索千絲萬縷,收網卻收的非常突然,被監管起來之前,張副市長前一天還在本年城市建設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。
一時間,陵城中層以上幹部,人人自危,張副市長被雙規的第二個月,沈伯伯被紀委傳去談話,接受調查。
我那段時間,正是考研複習到了第二輪,每天泡在圖書館和自習教室,對這個事一無所知,等我知道,它都已經告一段落了。
沒有查出什麼大問題,據說張副市長在位三年,沈伯伯逢年過節時送的禮金,統共大概在五萬上下,這在被調查的幹部中絕算不上頭一份,黨內處分可能跑不掉,但還不至於丟官。
我媽這麼告訴我的時候,也明顯是寬慰的語氣,是啊,畢竟是這麼多年的鄰里,誰栽在誰手裏,大家都不好過。
她又問:"你最近在學校見過思博沒有?"
"沒有,我見他幹什麼。"
"聽說他要出國了?"
我心裏就好像有一個慢下來的**,猛然間有人抽它一鞭:
"您問我我問誰去啊,是吧?"
"別給我陰陽怪氣的。"
"我怎麼啦,我還看書呢。"我捧着經濟法真題:"齊享晚上過來喫飯,您燒什麼菜?"
院學生會換屆選舉以後,一羣人到佳緣小棧聚餐,我逗那幫學弟學妹:"挺好,我馬上都退休的人了,喫飯還帶上我呢,以後我經常得回來找你們蹭。"
"莊學姐,你是太上皇啊。"他們七嘴八舌,開酒瓶:"太上皇滿上。"
"我事先說好,就一瓶,多了不行。"
當年被熱水瓶燙傷的那位小陳說:"莊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。"
"廉頗老矣。"我拍拍他肩:"這以後,你我退出江湖,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。"
年輕人們紛紛做昏倒狀,小陳笑:"他們給你面子叫一聲學姐,看把你喘的。"
話是這樣,確實也沒有人硬是來勸我酒。
看他們一杯接着一杯,我有心勸一勸:"不是我掃你們的興......"再一想,算了,真把自己當過來人了?不提遠的,就大半年前,要有人跟你說,莊凝,不要犯糊塗,你聽麼?
這些小孩子都看着我。
"沒事,喝吧,我忘了我剛要講什麼了。"我說:"人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行。"
他們鬨笑起來。
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賬給結了,老闆娘還是以前的那一個,對我笑:"好長時間沒來了。"
"忙啊。"
"快畢業了?"
"可不是嗎。"
我曾在這個地方,享受我大學生活的第一頓午餐,似乎只一個轉念,就到了現在,伏在櫃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。有那麼多的改變前赴後繼,有些東西卻一成不變。
這一天我去圖書館還書,又借了兩本新的政治習題集,下樓原本該直接往借閱處走的,可是我站在迴廊上,看見天井裏盛得滿滿的秋陽光,乳白雕花的長椅安放於散尾葵旁,我立刻就不能動了,還有什麼,比坐在這裏翻一本遊記或者畫冊,更可以引誘一個連背兩天"新民主主義"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憐人?
我在文藝借閱室的書架間穿行,飢渴極了,看見什麼都想拿。我的亢奮終結於角落裏的一本書。
它有着金色,暖洋洋的封皮,封面上這個端莊嫺靜的姑娘,芳名《阿米莉亞》。
這本菲爾丁的作品,當時我從謝端手裏借過來,看了一小半就扔還給她,她很詫異地,不好看?
說不上來,反正我不喜歡。
我那時喜歡乖張的,戲劇化的,生於迷戀死於激情的玩意兒,而不是這種波瀾不興繁瑣平淡的小兒女情長,我也不喜歡這個故事裏,道德觀固若金湯,善良從來無懈可擊的女偶像。
她忍,忍,忍個頭啊,我當時對謝端說,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。
但是謝端喜歡,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對我講述布思和阿米莉亞的愛情--他帶她離開她母親,他們抵禦誘惑,戰勝困難,終得幸福綿長。
現實裏有這樣的事嗎?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輕輕放到一邊,從書架抽下那本書。
卻有人在這本《阿米莉亞》和這排書架後面,開頭我們並沒有注意彼此,直到我聽見手機震動,然後是熟悉的聲音:"媽?......我還在學校......是的,快了......"
一邊說,腳步聲一邊往外去了。
我跟過去,試圖在書叢高高低低的間隙中看清楚,卻總是晚一步,實在無奈:"沈思博!"
偌大的一間閱覽室,我看不見他在哪,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。我想,這就算了吧。
這時有人在身後叫我一聲:"喂。"
我回頭,他還是那個樣子,清秀溫和的,站在風捲起來的白窗簾前面,對我笑一笑。
"聽說你要出國了?"迴廊裏安排了課桌椅,方便學生看書,我和沈思博面對面坐着,我問。
"嗯。"他說:"來辦手續,退證件。"
"沈伯伯,他沒事吧?"
"心情不大好,不過沒事。"他回答:"你現在怎麼樣,工作找在哪?"
"沒找。"我給他看我手裏書的封面:"準備考研。"
"挺好的。"
"最近回家也沒怎麼見你。"
"出去了一陣。"
"哦,什麼時候走?"
"明年春天吧,也許。"
這之後,我們沉默片刻。我想,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,恐怕要失望了,不是我不願意,實在是,無話可說。